“昔日身边的人都故去了,朕时来常见离儿入梦,大约大去之日将近,她在等朕去陪她。倒是你母后和淮王一直不肯原谅朕,这些年来,朕从未梦见过他们。又或许,是朕从未原谅他们。”说罢,扶着阁内的椅凳坐下,缓缓道:“碧丫头,过来。” 我依言走近了些,他忽然苦笑道:“你如今的样子,与你母后二十三岁那年如出一辙,只这眉间的三分坚韧,不知肖似了谁。” 我心下一抖,双膝落地,跪伏道:“昌平带罪之身,罪该万死。” 父皇却摆了摆手:“你何罪之有,说来还是为父偏执,觉察你是淮王之女,竟一时罔顾你我多年的父女情分,险些要了你的性命。” 我一惊:“父皇?” 他叹道:“人老了,许多事便已想开了。朕不甘心,淮王又如何能甘心。那年他本已要娶阿棠为妃,却是为父一直倾心于阿棠,假借战事支开他,将阿棠接进宫来。数年后他们再相逢,煊儿焕儿早已出世了。可朕如何能料到,哪怕朕与她已育有二子,她对淮王仍念念不忘,仍旧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哀然感怀,不再作声。 我道:“这些年来,曾有人数次劝阿碧,说木已成舟,不必追寻往事因果,但阿碧始终不甘,汲汲营营,走走停停,可等到因果揭示,才发现原来无论我怎么做,怎么委屈求全,如今的一切,早在许多年前就已注定了。” “父皇,阿碧如今明白,有些事的结局,最悲不是尘埃落定,而是木已成舟。” “可是,如有机会从头来过,阿碧亦会做跟从前一样的选择,宁去冷宫亦不嫁去远南,宁抱守残念画地为牢,亦不肯违心违愿。只因阿碧记得父皇曾在母后的牌位前说过一句话,且行且珍惜。” 年少未能料到今日种种,回首顾盼,年岁已蹉跎,如今想来,当初迷茫均是枉然,其解不过五字,且行且珍惜。 父皇听了我的话,不由笑了:“是,朕今日虽有悔有憾,如若从头来过,亦会如从前一般。”他一顿,忽道:“只一件事,朕憾恨不已,若能悔改,朕会允你嫁给慕央。” “当年朕执意将你处死,淮王不惜以淮安宝地换你安危,可惜当时他已病重,临终只好将你与淮安托付给一个可信之人。” 我记得刘寅说过,慕央为救我,曾在金銮殿外跪了七天七夜,最后被淮王强行带回府中,漏液长谈,隔日,慕央便应允了自己与楚合的亲事。 我听得自己讷讷道:“这个可信之人……就是慕央?” 父皇叹声道:“淮王借义女楚合之名,纳慕央为婿,可叹慕央克己守律,最后为救你,袭承‘安国公’后,竟挟淮安与朕僵持。” “彼时远南王势大,早有与平西联手之意,若得淮安,远南与平西之间再无阻碍,朕岂容淮安落入他人之手?” “无奈之下,朕只好应允留你性命,慕央当真良将之才,短短三月时日,便守住淮安,只可惜……” “只可惜儿臣再想要嫁与慕央,却是不能了。他既已晓得儿臣身世,便晓得这天底下,若有一处能远离庙堂是非,又强大到无论如何都可保得儿臣性命的地方,便是于闲止身边,不是他。”我抬起头,定定地看向父皇,“所以那时候,父皇才以永守冷宫相逼,让儿臣嫁去远南吗?” 谁知父皇竟摇头苦笑道:“朕当时若有心为你思量这许多,便不会让你嫁去远南了。” “淮安争乱未平,于闲止来朝,请朕将你赐予他为王妃,如此他定可保远南数年安稳,不起纷争。彼时你与慕央的婚约作废,留在宫中更是不妥,朕便索性应允了他。” “倒是如今想来,远南大世子心思太深,所言所行步步皆有思量,他或可佑你一世平安,到底不如慕央倾尽一生的守护。” 从西华宫出来,已是近晚时分,千重霞光最终化为淡泊的暮色,将远处的朱墙碧瓦笼罩成深深浅浅的暗影。 父皇最后问我,可知母后为我起名朱碧是何意。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,他在我很小的时候与我说过,朱碧意指丹青,母后是希望我长大后才思敏捷,姿颜灼丽。 可直到今天,我才明白我错了。 许多年前,有个久居深宫的妇人写过这样一句诗——看朱成碧思纷纷。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