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寄心情平复了些,傻乎乎问:“我没死啊?” 大家哄然大笑,打趣道:“死了倒也好,刚才就不吼那一嗓子了——死人不怕疼的嘛——震得我耳朵痛!” “那,前面战况怎么样了?” “我们赢了!” 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的,七嘴八舌地叨叨着:“江陵派了六千人,被你一个就砍得落花流水,等我们来了,他们估计胆儿都吓破了,自己人把自己踩死的大约都有六七百!北门边的墙,大雨一浇,塌了好大一块垛口,正好都督的抛车也运到了,生生把墙砸了一个口子。增援的六千江陵军鸟兽一般散了个没影。江陵王从南边门逃走了,家眷都被抓了个正着儿。” “就是可恨陈乔之那个饭桶!江陵王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,他还带着些人在巴陵的路上闲逛。我们都督说,要好好参他一本!” 杨寄一阵苦笑,问:“战死的那些,怎么办?” “挖了个大坑,拖进去一起埋了算了。” “可我妻兄……” 大伙儿见他神色黯然,亦都沉默不语。过了一会儿,方有人劝:“到了这里,就是九死一生,你节哀顺变吧。也得亏了有你,我们多活下多少性命。今日,营里到处传诵你的事,我们哥几个听说是来服侍你的,个个求之不得呢。” 这时候,营帐的门帘一掀,杨寄顺着光看过去,外头一片霞光,地上的水洼都是红彤彤的。他想起自己倒下去前,眼前峥嵘洲的水色也是这样的赤红,心里烦闷作呕,直到有人低下头来问:“伤口还痛?”他才抬头一看,进来的是王谧。 王谧一脸喜色更甚于那些兵卒。因杨寄浑身包着葛布,他不敢像以前那样伸手拍杨寄的肩膀,只是笑道:“命真硬!这都能活下来!你昏迷的时候,军医已经说了,水能吐出来,人能醒过来,就不会死。伤口虽深深浅浅的不少,没有会致命的。你小子的狗_屎运真是……” 杨寄心里惨然,他是狗屎运,也是命硬,但是沈沅的阿兄却死了,混在死人堆里埋了,连尸骨都找不到,回秣陵后他怎么跟丈人、丈母娘和老婆交代?他努力地伸手,对王谧道:“带樗蒱了么?” 王谧笑道:“不会吧?这时候还想赌?” 杨寄苦笑:“据说也能占运的。我想算算,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了。” 王谧看着裹着一身白葛布的杨寄,脸色憔悴,到处或是青紫,或是血口子,眸子也显得黯淡无光,连那爽朗的笑容似乎都变得涩了。王谧强笑道:“这不用占卜。这仗差不多是打完了,底下不过是各处搜寻江陵王的踪迹——他连自家大本营都弃了,再无东山重起的力量。至于你呢,陶都督异常看好你,都督府的头名幕僚,把你吹得跟神似的,保奏的折子已经飞马驰送建邺了。估计你不仅能回去,而且能封官,至少六品、七品。”他强颜欢笑想逗杨寄开心:“到底名望地位还是军功里挣得快!你一个平头百姓,很快就把我都比下去了!” 回家!回家! 杨寄浑身一松,脑海里满满当当都是阿圆的影子。他弛然,“啪”地一声倒在榻上,没想到背上一阵剧痛。大约碰到伤口了。可他心里被喜悦和期盼充盈着,这点疼痛,实在不算什么了。王谧把一封信塞在他手上:“还给你。自己拿去给你娘子看,说不定感动得她多亲你两口。” 养伤、受贺、被陶孝泉接见等末节,杨寄傀儡般熬过去了,终于那个老古板的军医检视了他浑身的伤情,皱着眉点点头,勉强又勉强地说:“好吧……弄抬软垫滑竿,也能行道了。” 杨寄恨不得揽着军医那张老脸亲一口表达自己的喜悦,他指挥着那些视他如战神的士卒们:“狗_日的赶紧!军医都说可以回去了,你们别想躲懒不给我抬滑竿啊!” 拍马屁的人谄笑道:“给杨兄抬轿子,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!听说京里表彰的诏书已经下来了。陶都督加太子太保,赐鼓吹一部,宝马一乘;王参事升任七品咨议参军,赏五十匹绢;你呢,升任六品中兵参军,赏一百匹绢!一步登天啊!” “陈乔之那老王八怎么办的?” “巴陵刺史?说是被参问罪,但他是建德王的私人,这次名义上也派兵增援——就是死活到不了地方而已。估计罚俸了事。” 杨寄一撇嘴:“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!” 拍马的人奉上大拇指:“那是!杨兄您这是大人有大量,肯受胯_下之辱,将来一定是要飞黄腾达的!听说那个叫韩信的家伙,就是封了王的异姓!” “滚!”杨寄抬腿欲踢,“你娘的才受胯_下之辱呢!” 大寒的冬日,坐在滑竿上只觉得风飕飕的,杨寄哪里都疼,倒也不觉得脸上被风刮过的刺骨寒冷。他半侧着身子,看着一路而来的焦土,墟里荒烟,不知是那个幸存的民人在战乱后孤独地为自己做一碗糊口的豆粥?袤袤郊野,一片片俱是褐色的冻土,不时可见饿馁的干尸白骨,就这样倒在无人问津的乱世上,为饥饿的鸟兽所食。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