捧来大印,恭恭敬敬地跪递到皇帝的御案之前,皇甫道知千般不愿,万般不肯,拖延了半天,还是不得不在沈岭和杨寄的声声催促下蘸了印泥,在诏书上盖了朱红色的大印。 “退朝!”他拂袖。大概当皇帝也就剩这个功能了。 当然,后宫还是他的。太初宫里植着各色花木,一年四季都保证有万紫千红的风景。风景不殊,而观者的心情有异。皇甫道知郁闷地散了好一会儿步,在后苑里看见了自己的几个孩子。长子皇甫兖已经七八岁了,小大人似的,而庾清嘉所生的二儿子还是一副小娃娃模样,兄弟俩尚未到会互相猜忌的年纪,看到父亲就一边一个扑过来,大的喊:“阿父万安!”小的抱腿嚷嚷:“阿父抱抱!” 他仍然没有决定立哪一个为太子。自来母爱者子抱,可他所爱的人又是他到现在都没有放下猜忌的那个。此刻两个小把戏围着他,他心情倒比在朝堂之上柔软得多了。皇甫道知蹲下身,摸摸皇甫兖的小脑袋,又抱起了他的嫡子皇甫亭。 两个孩子倒还没觉得什么异样,一旁看着他们玩耍的那个当娘的心里却异样了。孙淑妃——虽然仅次于皇后,却连贵妃都没有封到,本来心里就不舒服,此刻更是酸满了一肚子,忍了一会儿觉得时机差不多了,便娉娉婷婷地上前,拉着皇甫兖的小手说:“阿兖不要缠着父皇,父皇一天可累坏了!” 孙淑妃长得不差,若是不闹那些蠢事,皇甫道知倒也不厌恶她。听她此刻解语,便说:“不累。抱抱孩子,看看他们一派天真童稚,再无一丝勾心斗角,心里还舒泰些。”顺便又亲了皇甫亭的小嫩脸一下。 孙侧妃顿觉嗓子眼里都酸唧唧的,故意说:“陛下说得是呢!怪道皇后也常说,‘无欲则刚’,‘不争是福’,‘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’……切切地劝妾不要巴望太多,让阿兖将来好好做个诸王,倒比什么都好!皇后果然和陛下是知音。”上前摸了摸皇甫亭的小脸蛋。 皇甫道知不易察觉地一拧眉心,他疑心重,嘴上不说,心里却颇有想法起来。 他也无心逗弄孩子,回到了皇后所居的显阳殿。显阳殿的陈设变化不大,唯有山水的瓷屏改作了文殊菩萨听法屏风,仍显得清素。里面燃着梵香,淡淡的沉香味回旋在殿宇间。皇甫道知缓步走进去,庾清嘉在后殿的小佛堂静静趺坐,等他进去才放下手中的一串佛珠,起身相迎:“陛下。” 皇甫道知四下打量:“以前没有听说你崇奉释教?” 庾清嘉说:“也谈不上崇奉,心里不踏实,找个寄托罢了。若是神佛有灵,那是最好,若是神佛无力,也不过算是我打发时间而已。”她坐的是草蒲团,特特叫宫女取玉草的坐席和羊毛的坐褥来,道:“陛下请坐。” 皇甫道知皱着眉,厌恶地看看坐席,摇摇头说:“我不坐。”他闲闲地在佛堂里四下踱步了一圈,伸出手指抚了抚供奉的文殊菩萨的头顶,回眸笑道:“如今坐在这个高位上,却不得以往那样的自在。立太子的事屡屡被群臣提及,我却还没下定主意。你觉得,是阿兖适合,还是阿亭适合?” 庾清嘉不作他想,见他不肯坐下,自己也站起身相陪:“陛下现在不宜早定储位。上次妾与妹妹谈过朝局,妾的妹妹也说如今是以蛰伏而慢慢遏制杨寄的权柄为要务,立了太子,万一遭这权臣的猜忌——两个孩子我还真是一个都舍不得他们出事。” 这话本来不错,但有心人乱想,意义就会不同:不立太子,也能让人联想到朝局不稳,帝位后继无人,也可以翻过来变成坏事。再者,庾献嘉是庾清嘉的妹妹,可也是被皇甫道知亲手勒毙的皇甫衮的皇后,庾清嘉可以坦然地相信自己的妹妹,皇甫道知却无法毫无猜忌地相信侄媳妇。 皇甫道知似笑不笑地看着她。庾清嘉却再没想到这人已经暗地被人下了眼药,她并不疑有他,淡淡笑道:“不是吗?从安全的角度来说,本来就是诸王强过太子。陛下不是一直是诸王,却比自己的太子阿兄活得长久?” 先朝的往事,也不过是十年的时光,却如同隔了一世。皇甫道知的脸一下子狞厉了起来,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