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侨生低头,双目呆滞看着柜台,魂不守舍地回答:“子安回国了。” 乐景没有特别惊讶。 之前他与林子安见过几面,那时候他已经流露出想要回国抗战的念头了。所以他心平气和地回答:“这是他的选择,作为朋友,我们只能祝他平安。” 林侨生好像没有听到乐景的话,整个人看起来好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,声音听起来格外虚弱无力:“子安和我不同。他父母都去世了,他又没有兄弟姐妹,也没成亲留下后代,他要是死了,他们家就彻底绝后了。” 乐景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而林侨生的叙说还在继续:“我劝过他的,我质问他,你这样可对得起死去的父母?可他说……”他捂着脸,两行清泪从脸颊滑落,“国家都要亡了,他苟且偷生躲在马来西亚,才是让父母蒙羞。” “他还说……”他哑着嗓子,声音抖的不成样子,“战争是一定会胜利的,只不过那时他一定已经死了。他让我不必去寻他,马革裹尸,青山埋骨,是他能想象的最美好的结局。” “他让我不必去寻他!他让我不必去寻他?”他猛地抬头看向乐景,双目赤红,右手狠狠扣上心口,泪流满面,“他死了,我就是唯一记得他的人了,我怎么能不去寻他?我怎么能不去寻他?!” 乐景哑然,他拍了拍他的肩膀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 他突然想起后世记载的一段话:抗日战争末期,一名美国记者拦住一名奔扑前线的军人。正是这名军人稚气未脱的脸,引起了美国记者的注意。 美国记者问:你多大?军人回答:16岁。 记者问:你想你的家人吗?军人道:他们已经死了。 记者沉默了一会儿:你觉得中国能胜利吗? 军人斩钉截铁道:中国一定会胜利的。 记者问:当中国胜利之后,你准备干什么?娶妻生子? 军人笑了笑: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。1 没有人知道那名16岁的少年叫什么,是哪里人。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和未来。 留在史书的只有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死亡数量,只有一场场战役的胜利或者失败。 然后便是1945年的胜利。可是他们已经看不到了。 再四年,便是新时代。 而那几千万具尸体,连同那个苦痛黑暗的时代,便永远被埋入历史的云海中,被埋入民族的屈辱记忆里。 他们屈辱的来到这世上,然后屈辱的死去,他们永远不知道,以后的中国人能有多么自信,多么骄傲。 乐景说:“我记得。” 林侨生怔然:“什么?” “我记得他叫林子安,他曾经是个怎么样的人。”青年眼中的忧伤闪闪发亮,“我会一辈子记得他。” 也许,他来到这个时代,就是为了见证吧。 见证这个民族曾经是多么绝望,见证这个民族的人民曾经多么勇敢,坚强,忠诚,执着,见证这个伟大的国家,被打倒后是怎么样踉跄着站起来的。 林侨生沉默了一下,突然问道:“您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。” 乐景惊讶:“为什么这么说?我怎么会看不起您呢?” “因为我也挺看不起我自己的。”林侨生垂下眼,脸上浮现痛苦的挣扎之色,“国家危在旦夕,我自己躲在马来西亚苟且偷生就算了,还阻止子安回国,我是个懦弱的人。我简直就不能说是个男人!” 乐景沉默了一下,掰起林侨生的头,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,坚定地说道:“爱国的方式有很多种,为国参战是爱国,为国捐款也是爱国。两者都是爱国,没有什么高下之分。您不必羞愧自责。” “我知道您的好意。”林侨生别开眼,苦笑道:“您不必劝慰我了,我比不上子安勇敢,这点是毋庸置疑的。” 眼看他已经钻了牛角尖,乐景也不劝他,只问道:“您可愿意帮我一个忙?” “什么?” “我听说您的东家和陈嘉庚先生有旧,能不能介绍我和陈嘉庚先生见一面。” 陈嘉庚,即为后世大名鼎鼎的南侨总会的主席,一生为国为民,是一名伟大的爱国者。 林侨生惊疑不定看着乐景:“您找陈先生有什么事?恕我直言,陈先生事务繁忙,德高望重,就算有我东家说情,一般人是见不到他的,而且……” 他话没说出口,乐景也明白他的意思。他只不过是给东家打工的账房,他还没有足够的脸面让东家给乐景说情,并动用人脉。 乐景正容道:“我有点东西要交给陈嘉庚先生。这件事关乎国体国运,我必须要亲自转交给他。请让我与您东家见一面,我会尽力说服他的。”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