仇,爱恨刺激,是唯有他们父女俩知道的小秘密。 小城是无聊的,童年是枯燥的,妈妈是忙碌泼辣的,可的确由于爸爸,她的过去多了抹暖色。 即便为数不多。 “我就记得小学低年级那阵,我妈训练我独自上下学,但我爸还是有点不放心,经常来学校接我。” “我也挺高兴的,因为在真正回家前,他总带我去逛街游荡一会儿,要么去吃个冰淇淋小甜点,要么去那种精品店买东西。” 顿了顿,万姿抬眸:“话说……你知道什么是精品店吗?” 不出所料,梁景明果然怔怔地摇头。 “精品店就是……”解释还没出口,略带羞耻感的青涩回忆已涌入脑海,她不禁半捂住脸。 “就是我们那个年代,一个骗小女孩钱的地方……卖什么带羽毛的圆珠笔,编手环的塑料珠子,印着明星的小贴纸小本子……反正卖一切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。” “我小时候,就在那里坑过我爸很多钱。最夸张的一次,我求着他买了一棵圣诞树,大概有半人高……回家之后,差点没被我妈把他连人带树扔出家门。” 心里漫起一点惭愧,可万姿不由自主勾起唇角。过去是堆甘蔗屑,咀嚼残渣会疼痛流血,但也有淡淡的甜。 “真的,现在想想,我拉着我爸做的蠢事可多了。”一根根扳着指头,她笑叹着细数,“涂填色书,给芭比娃娃做衣服,还一起养那种绿毛小鸭子……” “绿毛小鸭子?”显然听得极入神,梁景明挑眉,“绿毛?” “……你没有买过那种彩色小鸭子吗?放在大框子里卖的?两叁块钱一只?”这回轮到万姿诧异了。 不过细思也合理,彩色小鸭和精品店一样,太有特定的地域感和年代感,他一个香港土生土长的小孩,自然不会有体验。 “怎么办,”笑容泛起一丝苦,她靠上他的肩头,“我们真的有代沟。” “我是没养过,但我们没有代沟的。”他把她搂得更紧,吻了吻她的眉心,“我以前也养过金鱼之类的宠物,我听得懂。” 万姿沉默。 她想告诉他,彩色小鸭和金鱼不一样,和任何宠物都不一样,那是一种有限定期的天真与美丽,注定速朽又人工。但她真不确定,他能听得懂。 就像她儿时也是不懂的,所以当精品店进了一批小鸭子时,她被那种毛茸茸的可爱击中,要爸爸给她买下一只。 “不是不给你买。” 可一向有求必应的爸爸摇了摇头,蹲下来望着她:“我怕你会后悔。” “不会的……我想要小鸭子……” 七八岁的她,听不进道理却拥有武器。最擅长用哀求用呜咽,跟父亲打一场硬仗,直到在泪眼婆娑间,看见他托着一只荧光绿小鸭子,递到她面前。 “好了好了,别哭了。” 时至今日,她依旧记忆犹新那鸭爪踏在掌心的温热,小蹼张开成两把小伞,懵懂又亲切地踩着她,似乎天然跟她要好。一路被呵护长大,终于她也知道了,呵护他者是什么感觉。 于是她叫小鸭子“小小万”,因为从小到大,她和爸爸互取过好多外号,几乎每星期更新一轮。那周,爸爸是“老万”,她是“小万”。 然而这昵称,准得像是谶语。 小小万,的确没活过一礼拜。 是她发现它的尸体,在寒潮过境小城的第一个早晨。 她一直没有哭,即便小鸭眼睛紧闭,身体僵硬,小蹼直直地紧缩着,两把小伞收起来了,也收起了一切生机与活力。她只是被爸爸牵着,呆呆地向楼下空地走去,呆呆地看他挖出一个浅坑。 然后,他把小小万放了进去。 这是她人生中,第一次直面死亡。在浓绿毛色被盖住的那刻,她终究泣不成声。 泪水这么透,这么软,可以松动泥土,渗入地下,却唤不醒一只小鸭,一缕小小的灵魂。 是不是前天让它玩了水;是不是她昨晚少喂了一点玉米;是不是天气转冷时,没给它加个小垫子。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却已被近乎绝望的后悔吞没。 后悔曾如此短暂地,把它带回了家。 “万姿,没办法的。” 埋葬完牵起她的手,第一次,爸爸没有叫她任何外号。 也是第一次,向来在她眼里无所不能的他,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疲惫神色,和所有中年人如出一辙。 “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。” 很久很久以后,她无意中看到视频,那些专卖给儿童的小鸡小鸭染色过程极度残忍,有毒颜料与幼嫩绒毛粗暴混合,注定了它们造夭的宿命。 等知道这些的时候,她也已经长大了。 但她知道的,远不止这些。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