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枝应了个“是”,道:“谢大人有所不知,御史衙门牢中死的那个卫脩,笔墨砚台皆放在右手边,习惯右手写字。而从卫主事原本记得那账册上来看,他却是个左撇子。”柳轶尘当日在御史衙门中看完账册,转递给她让她核对,为的便是考教她的眼力。 柳轶尘自己是左右手皆能习字的,因而特别了解这当中落笔的区别。习字之人,落笔轻重之处往往失之毫厘,差之千里。 当日在东宫见他用左手写字,她心生好奇,站在他身侧看了许久。柳轶尘干脆将手中的笔递给了她,“你也试试,往后查案子可能用得着,有些人天生惯用左手,下笔痕迹有明显的差异。” 谢知敬闻言恍然大悟,“哦哦,那卫脩的确是个左撇子!”这一番感慨,脚下不由慢了,柳轶尘又甩开他几个身位。 谢知敬一面擦着汗一面气喘吁吁地赶上来,柳轶尘已一步跨出了门槛:“谢大人不必送了,本官还有急事,礼数不周之处请大人担待。”嘴上说的是“担待”,面上却半分要人“担待”的样子都没有。 谢知敬哪敢让他“担待”,颠着萝卜短腿追着跨出门外,亲眼看着杨柳二人上了车,才叉起腰,松了口气。 上车后,杨枝忍不住问:“二郎接下来有何急事,方才走的着实是快,我都差点没跟上。” 柳轶尘向窗外扬扬下颌,轻轻一笑:“累死他。” “……” “修淮堤滥征徭役之时不顾人死活……现下虽给不了他大苦头吃,但小苦头能给亦不能让他轻省了。” 他这一笑在唇边荡开一个月牙般的弧度,颇具几分孩子气。杨枝这才发现,堂堂威严的大理寺卿竟然长着虎牙! 杨枝转过脸,默了片刻,忽然想起一事,一下子抬起头来。却未开口,就听见他笑道:“你是想问,又不是没人见过卫脩,御史衙门的人为何看不出那是假的卫脩,对吗?” 杨枝早已不惊疑他见微知著的本事,只点了点头。 “若非查案,见到卫脩那张脸,你第一反应是什么?” 是什么? 人天生畏惧残缺,见到一张残缺丑陋的脸,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裤管,第一反应往往是移开目光,这是一种对此对彼心照不宣的仁慈。 杨枝刹那恍然,听见他沉沉道:“最好的易容从来不是改头换面,而是让人意识不到或不敢意识不到那人的存在。” “你也看到了,牢中死的卫脩与真卫脩面目有八分相似,身形也相近,加上那满面癞疮,便无人敢留心那剩下的两分。而且我记得,你曾说过,御史衙门是晚上提走的卫脩。”这话是柳轶尘初到南安的那天两人从御史衙门回来时杨枝说的。 “天色昏暗,更难以细细辨认。”她点了点头,接口道。 马车辘辘往官驿方向而去,街肆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。有婆婆挎着篮子卖花,一阵阵清淡幽馥的玉兰香自那篮中飘来。 柳轶尘忽而一笑,道:“难得来趟江州,也不能陪你好好赏玩一回。” “你自己想玩,还赖上我了。”杨枝将帘子掀开一个角,嗔了声。 “是,是我想玩。你怎么说都算江州半个主人,也不说招待我一回。”柳轶尘笑着回。 自掀开的一个角望去,车窗外人声鼎沸,暮春的徐风和着金霞,照在将晚的摊子前,将那摊上那些不甚精巧的小玩意镀了一层潋滟的光彩,好似经淘洗了一番。 街心的青石板经雨水浇灌,分外干净,石板的缝隙中,不时有嫩草冒了点头,这倒是京中难见的。 其实江州还有许多京城难见的景致,再往前行一截,转个弯,便是座座拱桥,桥下水网密布,以舟为车,以辑为马。晨起的少女穿着蓝布衣衫,撑起船篙,笑盈盈与路过的街坊打招呼,声音甜软,似吟唱一般。 想着,她转身也回以一笑:“那便记着,下次来,江州十八景,我招待你玩个遍……” “下次来,也不知什么时候了……”柳轶尘感慨,忽而想到什么,轻轻一笑:“只怕就不能用招待这个词了。” “为何?” “你我成了一家人,这个词可不是太生分。” 杨枝一怔,他已偏过身来,握住她的手,眸光灼灼落在她脸上,眼底灼灼照人。 他骨节修长,指腹有些硬硬的,是劳书多年落下的茧。掌心宽阔,密密的纹路将她包裹,些许粗糙之感予人一种真实的妥帖,可以触及的妥帖与安心。 “上回争执,你说婚姻之约再议,那便是…并未作废的意思……”柳轶尘缓缓道,喉结轻动,掌心仿佛也有细汗洇出:“今日…我再问你一次,你,可还愿意嫁给我?” “……不为你母亲,不为沆瀣门。”见她半晌不语,垂下头,近乎慌乱地补了一句:“算了,就算为他们也行。” ?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