便掏钥匙开了院门,无不殷勤地请他进,“原来是何小官人,‘碎云’是泠哥儿的字?我倒不晓得他有这样个字,碎云……听来就不吉利,该叫锦云才是。你院里坐,我给你瀹茶来,这时候,泠哥儿也该回了。” 那何盏颔首,在石案旁拂袍而坐,与箫娘一笑,如暖风和煦,“他的字是先生所赠,先生讲,他性情孤冷,如雪似霜,李太白有诗云:盛气光引炉烟,素草寒生玉佩。应是天仙狂醉,乱把白云揉碎。因而得字。” 满地苔痕浮杏花,真格像落了满地的雪,箫娘到底不能切实体会,奉茶与他,抱歉地笑,“我不认得几个字,也没读过书,不大听得懂。” “不妨事。”何盏接过茶,笑叹,“我们那一班学生,先生只为他赠字,可见他才华斐然,深得先生青睐。” 孤男寡女,为着避嫌,箫娘去将给风吹拢的院门拉开,端着个一尺圆的簸箕在正屋门槛上坐着挑拣红豆,“那照您这样讲,我们泠哥儿就该做官的,谁知考了个进士,还是不中用。如今这世道,艰难呐,我们家也无个权贵帮衬。” 说到此节,她轻轻睇他一眼,眼风别有一丝凄婉风韵,“左邻右舍非富即贵,我们连多走动些也不敢,生怕叫人说我们巴结奉承。难得您小官人肯过来走动,茶不好,请将就些。” 何盏适才想起打听她的身份,闻听是席慕白未成礼的妻房,复拔座起来郑重行礼,尊了声“伯娘”。箫娘忙挥袖招呼他,“您坐,还没行礼过户呢,哪里见得您这样的大礼。” 金乌偏西,何盏抬眼把东墙的杏树望着,眼波如酲,几分熏醉。 箫娘暗窥他,亦跟着朝那墙头跳瞩一眼,眼珠子骨碌转一圈,与他搭讪,“这时候泠哥儿还不回来,别是被哪样事情绊住了脚,小官人要是有什么要紧事,又难等,不如告诉我,回头我转述他。” 叫他一惊,何盏眼似飞雀,目光在墙头盘桓两圈,旋飞回来笑,“就是咱们上元县的学府缺个教谕1,我就想起碎云兄来,想与他商议了,向我父亲举荐他。” 官职虽未入流,好歹也算入仕!箫娘笑由心发,目光斑斓,花颜绚烂,忙搁下簸箕捉裙起来为他添茶,“哎唷,多谢你多谢你!你饿不饿呀?你且坐会,我泡着豆子,煮碗绿豆粥你吃好不呀?” 突如其来的过分热络将何盏吓一跳,两眼铮亮地盯着她,直打拱手,“伯娘不必忙,我不饿。” 箫娘正欲劝,恍见院门间席泠进来,袖袍盈风,眉目含霜,睃过箫娘,目光落在何盏身上,向他作揖,“照心兄。” 何盏字照心,二人先前同在县儒学读书,如今一为落魄进士,一是顺途主簿。 两个人站在一处,一位似孤松孑立,玉峰杳杳;一位骨如清风,芝兰玉树。箫娘细细比较,仍觉席泠身上那一种浑然天成的孤高更胜一筹。 两人院中相谈,箫娘避走房中,窗下隐隐听见何盏将推举席泠任教谕的始末详说了一番。 见席泠稍有踟蹰,何盏因问:“有什么难处?” 席泠浅笑,澄明的眼深眱他,“你怎的想起我来?我如今不过教几个幼童,哪里做得教谕,只怕误人子弟。” 何盏旋即松快地摆摆袖,“碎云不要妄自菲薄,你的才学,就是府学里的人也教得,何况县学里的生员2?我父亲提起这事,我头一个就想到你。教谕虽不入流,可好歹也是算入了仕,过二三年,再升主县丞、县令……以你的才华,前途未可限量!” 说得轻巧,可席泠自中第以来,已坐了多时的冷板凳。偏生性子孤孑,不爱与人为伍,更不愿巴高奉承,有好差事,谁能想得起他? 亏得何盏钦佩他的文章,又有邻居同窗之谊,机遇难得,席泠便领了这个情,“多谢,改日我设宴请你。” “你客气。”何盏拔座起来,赤忱地拍一把他的臂膀,“我回去与我父亲说一声,请他同县令打声招呼,事情就成了。那头得了信,我来告诉你,你就好向私塾请辞。” 箫娘在屋里瞧见,忙捉裙跑出来款留,“何小官人就去了?留下吃饭呀。” 款留不住,何盏且去。比及人没了影,箫娘倏地跳得离地三尺高,昨夜恩怨尽消散,围着席泠打转,笑得见牙不见眼,“我儿,你出息了!这就算一只脚踏入官场了,往后必定前途无量、节节高升,往北京顺天府去做个阁揆也是保不准的事情!” 青瓦上洒下晴光,箫娘的眼窝像两轮红日,璀璨夺目。不知怎的,席泠觉得她这股趋炎附势的劲头,直接得,有些令人无从讨厌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1教谕:明代中央设“国子监”、府设府学、县设“县儒学”。县儒学是一县最高教育机关。内设教谕(相当于教委主任或县学校长)一人;另设训导(辅助教谕的助手)数人。 2生元:一般指秀才。 第5章 犹未死 (五) 雨晴云乍,雾凉瓜甜,连绵楼宇如画,秦淮河船舸来往,琵琶阗咽,隐隐繁华外,清溪东篱有人家。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