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说一个村子本该有一百户人家缴税,其中五十户外出逃荒了,缺缴的税便让剩下的五十户摊补。你说这不是要人命吗?自古农民没饭吃都会造反,真要照他们的办法施行,不出三年两京十三省将遍地反贼,亡国恒于斯啊。我就是不同意他们乱来,想给农民们找条活路,除了已经在南方试行的税改政策,又提出对稻米、小麦、蚕茧等基本的农作物保价,故而招来今夜的杀身之祸。” 随着城市工商业发达,各地农产品的收购价不断被商户们压低。 比如蚕茧在庆德十六年售价是每斤一百八十钱,如今下跌至每斤一百钱,几乎跌了近一倍。这也导致桑农的收入大幅下降,有些人辛苦劳作一年到最后甚至收不回成本。 由官方为农作物制定最低收购价,防止大商户操控市场随意压价,是体恤民情的大好措施,也必遭既得利益者仇恨。 柳竹秋佩服陈良机的远见卓识,义愤道:“阁老提出的都是老成谋国之见,贪官奸商祸国殃民,来日忠奸善恶自有民心评断。我定会竭尽全力助您推行税改,与那些奸邪之辈抗争到底。” 陈良机灰白的眼珠渗出泪水:“荥阳君,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。我怕是不中用了。那些人成天骂我老而不死是为贼,还说我提出税改是在藏私。天地良心,我陈良机为官这些年,该拿的才拿,不该拿的一文钱都没碰过。老家虽有些地,都是正经花钱购得,雇人耕种,每年抽取的租金也是当地最低的。我家屋子不够住,我还强令孩子们挤在一处,就是怕那些不成器的儿孙打着我的名号生事,才放在眼前拘管着,只敢让还算听话的老二在老家管理田产……咳咳咳……我、我虽不是忠勇刚烈的贤臣、直臣,可真算不上奸臣啊……” 他出身清流,位极人臣,临了时最在意身后名声,亟需可靠之人为其正名。 柳竹秋诚恳道:“阁老过谦了,当年阉党横行,您委曲求全,调停其中,保全了众多忠正之士。先帝正是看重您的人品才干才任您为托孤重臣,他没看走眼,您挺身提出的税改更是福国利民之壮举。小人顶多毁谤一时,而您的功绩必将得公论于千秋。” 陈尚志见祖父气息奄奄,面色青紫,已现弥留之相,听着柳竹秋的话,哭声溢出指缝。 陈良机这才想起儿孙们,忙问:“裕儿,其他人在哪儿?可都逃出来了?” 陈尚志撒谎:“是,叔叔婶婶和弟弟妹妹们都获救了,正在外面就医,大夫说都无大碍。” 陈良机放了心,猛然察觉孙子状态变化,狐疑:“你真是裕儿?你怎么……” 诀别近在眼前,陈尚志卸下伪装哭告:“爷爷,我好了,不是傻子了……” 他还没想好如何解释,柳竹秋机敏圆谎:“我带裕哥回四川后遇到一位名医,是他治好了裕哥的病。他现在已是正常人了,而且我俩早已心许,我是自愿嫁给他的。” 陈尚志为不久前还在装傻欺骗祖父伤愧,不住道歉:“对不起爷爷,我怕皇上知道了会惹变故,刚才还瞒着您……” 陈良机此刻大喜过望,将回光返照地力气都使出来,奋力伸手摸索孙儿的脸,笑道:“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,这下爷爷可以安心去了,见到你爹娘也好交代了……” 他旋即瘫软,旱塘涸鱼般大张着嘴喘气,陈尚志急声呼喊,他却把最后的话留给了柳竹秋。 “荥阳君,我的税改只能剜肉补疮,救国还需要大刀阔斧的改革,你是当世奇才,又与陛下情谊深厚,为社稷苍生,不该伏于东山1啊……” 他这样的理学信徒竟鼓动孙媳妇用旧情打动君王以图伸张,是将救国的希望寄托到了柳竹秋身上。 突然间气息停止,八脉断绝,任凭亲人千呼万唤,魂魄已随无常远去了。 柳竹秋劝住陈尚志,叫人来替陈良机擦洗换衣,等天亮再去置办棺椁,安排丧事。 四更前张鲁生带人赶到,追着他脚后跟来的还有顺天府尹、大兴县令,又过一会儿东厂和吏部的人也来了。 柳竹秋当众以陈良机孙儿媳的身份郑告:“陈家的火灾是歹人所为,陈阁老及其家小均已遇难,请诸位大人务必捉拿凶手,严究案情,为死者伸冤,还遗属公道。” 首辅遇害身亡,到场官员都不敢怠慢,各自火速派人搜捕嫌犯。 东厂下令九门守军严密盘查出城人等,陈家除李五和另外几个协助陈尚志解救陈良机的家丁,其余幸存者都被锦衣卫逮捕审问。 陈府烧毁,陈良机的灵堂只能搭在荥阳府。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