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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降维 第124节


充当砚台的破陶碗——

    这样简陋到可怜的几件东西,就是谢饮玉现在拥有的全部了。

    屋外月光平等地洒向大地,屋内黑沉沉一片,失去双目后唯一的好处似乎就是不用再耗费夜间照明的灯盏,谢琢运笔如飞,明明是双目失明的状态,字句落在纸面上的痕迹却比流水倾泻更为流畅。

    似乎他笔下的所有东西,都已经被他咀嚼诵念过无数遍,记忆深刻到不需要思索便能流淌而出。

    他用左手点着纸面,确保纸张不会歪斜,脸上神色沉静,在底层世俗漂泊的两年丝毫没有让他放下执念,不如说,反而将他骨头里那一把滔天的火焰给燃烧得更为猛烈了。

    “承平二十六年秋,天大旱,渭南十五州颗粒无收,漠北边境粮草十不存一,上使戍北军尽取民用,常平、天丰二仓皆空,北蛮南下劫掠,为定州军所阻,战局焦灼,定州连发塘报十道入京告急……”

    “漠北大饥,人相食,千里无鸡鸣,白骨露于野,兵火过处,丈夫死绝,妻子离散。”

    “承平二十七春,北蛮困定,定州大将军赵央率军列阵,死战不降;定州大将军赵检护城中百姓出逃,死战不降;定州大将军赵极以身犯险,阻断北蛮追击后路,死战不降,为北蛮戮尸枭首。”

    “北蛮掘尸坑丈余深,坑杀夏军,火烧绵延,赤地千里,此后数年,不为牧者驻。”

    “定州大将军赵无缺固守城门数年,粮草渐缺,掘草木、净土果腹,地力贫瘠,烹军马为食,后有伤者请死以活众,众谎称之为马肉,分而食之,至守军渐稀,百姓无以活,易子而食者众,城内哭声震天,赵无缺献城请降。”

    “北蛮南下,连克儋、平、余三州,每下一州,必行屠城之举,烹煮民众为乐,中衢大道血深数寸,尸积成山,哀痛之声摄耳惊魂,城中四下火起,赤光响应如雷电,哀顾断续,惨不可闻,夜鸦昼飞,竞取尸食,见人不避,目赤如鬼,甚者,有撕咬尸首吞吐取乐之行。”

    “此战绵延数千里,渐成对峙之势,北蛮据江山半壁,大夏颓靡,竟呈亡国灭种之象……”

    柔软的笔尖摩挲着纸面,发出春蚕食叶般柔和的沙沙声,要将这些苦痛的哀恸、血腥沉冷泛着生铁气味的仇恨,全部付诸沉默的笔端,在这样宁静的夜里,代替那些含冤死去的厉鬼们,倾吐出令人毛发悚立的哭嚎咆哮。

    泛黄的纸面上覆满了文字,而后被吹干推到床上,等到夜色将尽,不大的床铺上已经满是墨迹淋漓的纸页,一张一张,如同招魂的白幡,在窗外吹入的冷风里发出簌簌的响声。

    “……余闻此事,恭记烈女名姓如下:桃畔、琉璃春、窈窈、半子、阮娘、玉人……——《义人传·廿三烈女》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平州覆,有幸者得活,告余以丧乱事,不敢擅改,谨记如下:……有二妇散发露肉,足陷泥中蹒跚而行,一妇犹抱一女,蛮军以鞭趋之,夺其女弃掷泥中,后军奔马而行,顷刻不见女影。数十人如驱犬羊,使绳索连缚诸妇女,累累如环相扣,遍地皆婴儿,或衬马蹄,或藉人足,肝脑涂地,嚎泣不绝。”

    “沟塘之中,储尸贮积,手足枕藉,颅腹剖离,血入水碧赭,化为五色,望者魂魄欲飞,池为之平。”

    楼下的小二拿着布巾擦拭桌面,一边擦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看楼上,看得掌柜忍不住捏起一颗手边的瓜子壳扔到他头上:“仔细!臭小子,看什么呢?”

    小二折叠起擦过的那一面,翻过干净的一面继续擦,笑嘻嘻地凑到掌柜身边:“叔,楼上那个瞎子,你说他在房里头干啥呢?这都快两天了,也不见出门,也不见要吃的,莫不是来找个地方了断的吧?”

    掌柜的狠狠白了他一眼:“晦气话!哪有人会找个客栈来寻死的?找死还花钱干什么?路边随便找块树杈子上吊不是正好?”

    话虽这么说,掌柜的也有点心神不宁起来,兀自打了半天算盘,眼神也跟着时不时往楼板上飘过去,飘了几次后,他终于忍不住了:“你——去楼上瞅瞅,就问要不要个饭什么的。”

    小二应了一声,把布巾抄在手里,蹬蹬蹬冲上楼梯,正要抬手敲门,紧闭了快两天的门却自己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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