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宫里的疾医来了吗?怎么说?” 老仆顿了顿,放轻了声音:“午间来的,说是……不大好,约莫就是这几天了。” 谢尚书于是再次沉默了下去,不知道过了多久,才慢慢说:“城外……还是不好过吧?那就和去年一样,多开几个棚子吧。” 他的话说得很慢,像是在斟酌:“叫他们多讲几句吉祥话,让这孩子走得舒服些。” 于是这年的冬天,靠着谢家的接济,城外死去的人比往年少了许多,处处可闻谢府小郎君的名字。 “愿谢小郎君长命百岁。” “愿谢小郎君健康平安。” “愿谢小郎君福寿齐全。” 古老的都城回响着他的名字,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,一个多月后,谢琢竟然从这场必死的病症中挣扎着回到了人间。 谢府低调地办了场小宴庆祝此事,而后一切如常,不过城外的粥棚一直没有裁撤,刚开始是谢尚书出钱,后来大娘子也出了钱,再后来,谢家老少都在里面投了银子,算是积德行善,积攒福报。 但投银子的人再多,领了粥的百姓还是只会习惯性地默念谢小郎君的名字,他们只记得这一个名字,也没有人叫他们改。 于是这个名字便从承平八年的冬天,响到了承平十二年的冬天,谢家再次诞生了一位小郎君,“谢小郎君”的称呼,还是这样一成不变地传着。 谢琢年少早慧,谢尚书考校了几次功课后,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授,偶尔闲暇时,会说起这场凶险的大病,谢尚书就笑着说:“你的性命是京师的百姓一声一声喊回来的,他们可都是你的再生父母。” 谢琢就鼓着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,小身板学着大人的模样挺得笔直,一双短腿够不到地面,规规矩矩地垂在榻边,他被祖父调侃了也不生气,一板一眼地回答:“我因天下百姓而获新生,必将舍身以报百姓恩德。” 谢尚书闻言大笑起来:“小儿志向高远,吾不及也。”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,谁也没往心里去,可谁知命运兜兜转转,竟然又回到了这个起点上。 承平二十二年春,谢家三郎君因一篇《三春赋》名动天下,成为冠绝京师的少年名士,此后数年,玉树芝兰就成了谢琢的代名词,每次谢家三郎车架出府,都会引来热情活泼的小娘子竞相投掷鲜花以示爱慕,谢家的文会是所有名士才子都渴望跻身其中的聚会。 承平二十四年春,谢琢与王凤子在踏春宴上相识,此后伯牙子期,琴萧相和。 承平二十六年秋,天大旱,北蛮南下劫掠,踏碎了大夏的醉生梦死,边关告急,定州死守。 承平二十六年冬,京师依旧生活在舒缓繁丽的梦境中,边关燃烧起的血与火尚且侵扰不到这里的富贵温柔,这一年谢尚书入阁做了首辅,谢家花团锦簇,三郎君依旧是京师这棵梧桐树上最耀眼的明珠。 承平二十七年春,北蛮困定,定州大将军赵央率军列阵,死战不降;定州大将军赵检护城中百姓出逃,死战不降;定州大将军赵极以身犯险,阻断北蛮追击后路,死战不降,为北蛮戮尸枭首。 这一年谢琢的文会上偶尔能见到太子的身影,他行为低调,匆匆地来,匆匆地走,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情。 城外的渭水时有船只遮天蔽日而过,船上满载支援边关的粮草,谢琢并不太留意这个,他抱着听玉,车驾沿着青石板路而去,身后紧随着其他世家郎君辘辘而行的车马,他们鼓瑟吹笙,每当谢琢的琴声加入,就会引来众人击节叫好,琴音飘荡在河面柳梢,紧随其后的必定是王凤子的箫声,二者如白鹤高飞,相伴青霄,吸引过往的年少娘子驻足翘首。 承平二十九年,北蛮的铁蹄踏破了天隘关,兵锋陈列渭水之畔,眼看就要击穿这摇摇欲坠的防线,迷梦中的世家豁然惊醒,仓皇四顾,抛下了芙蓉里的宅院,逃入城墙高深的内城。 太子不再到谢家来,他跟着皇帝御驾亲征,度过了渭水,在两军阵前擎起了王旗。 承平三十二年,定州大将军赵无缺固守城门数年,粮草渐缺,掘草木、净土果腹,地力贫瘠,烹军马为食,至守军渐稀,百姓无以活,易子而食者众,赵无缺献城请降。 承平三十六年,持续了近十年的战争结束,帝王卒于阵前,太子病厄而逝,皇位落到了透明人一样的新帝头上,疆土上战火未消,他就开始急切地想要抹平苦难的褶皱。 史书抹去了这十年的血泪,在书册上掏出了一个空空的洞里头百万冤魂不散,日夜哀嚎。 又一年,谢家三郎君入丹青台。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