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抬指敲了敲盏沿,清碧的茗汤震起小小涟漪。 他轻慢地道:“原来,连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啊。” 法染的指腹在佛珠上一硌,但听对面之人继续道:“可能是皇族血脉,也可能不是,可能是她叔父,也可能不是。一半一半的几率,就是无法确定,一生父不祥,却被皇帝宠若麒麟儿,偏生,又顶着那样一双昭示异族的眼——” 梅长生抵肘向前倾身,眸光漆黑湛然,薄唇一启一合,吐出四个字:“很痛苦吧?” 法染沉默良久,轻叹,“你竟能想到这一步。” 他面上毫无为身世感伤之态,淡淡补充:“这样好的脑子,却半分不用心在她身上,更该杀。” 这话似戳中了梅长生的痛处,他目光骤然阴沉,从牙缝里挤出声音:“你有,何,资,格。” “你若真关心她,为何诊出她无病后,不在第一时间告知她?为何要任她溺在死亡的恐惧里惶惶终日!你可知她为自己备了棺,你可想过她每次看见幼年的女儿是何等心情!”他霍然起身掐住海青的佛袍,“法染,你的心就那么干净?!” 那只泛出青筋的手掌,被轻轻拂去。法染抬头微笑,“我说过,我可渡她,有些事,只有在生死面前才能放下。等她彻底断了这七年之妄,余生,便尽是自在无忧了。” 梅长生笑了一声,“这么说,你倒是为了成全她,在惩罚我了?” “你不该吗?”法染悠悠道,“她的好,你接不住,便换别人来。那日在护国寺,我是劝过檀越放下的,无奈檀越执迷不悟啊。 “檀越扪心问问自己,一个爱你爱到骨子里的人,心意不被珍惜,日积月累烂到骨子里快要她的命。她为活命,一刀切去,那疼,她自己忍了,等好不容易伤口结痂,你再去用力扒开,问能不能再长出一颗溜光水滑的新心,再爱一回。 “——那个不叫执着,是没心肝。” 字字句句,如刀入心,梅长生呼吸稀薄地退了一步。两个都是聪明人,话都说开,心都如镜,都知道彼此的罪孽与阴暗在哪里,都知道怎么戳对方的肺管子最疼。 梅长生突然分外的难过。 不是因为法染的咄咄之语,而是他突然替宣明珠不值——为何千挑万选的夫婿是个天字第一号混账,一心信赖的皇叔又心怀鬼胎,如若她有一天得知法染的真面目,心情会如何痛苦。 他已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近的长辈了。 “所以你不能告诉她,对吧?”法染仿佛一眼看穿他的心思,由始至终稳坐于蒲团的国师垂下柔长的睫羽,合掌唱偈,“梅长生,你见过蚕是怎么吐丝将自己缚住的吗?” 你是不是心中立誓不会让她再难过?那么,你便无法将这一切告予她,你便永远,都斗不过我。 你浪费了明珠的半生,越努力弥补只会令她越反感,你也永远,都得不到她。 明珠喜欢光风霁月之人,你亲自将那犯了错的白衣少年扼杀,却妄想以崭新的面目接近她,殊不知是南辕北辙。 一步步,都是死局。 梅长生良久地沉默,雪白的脸色在沙沙雨声的衬托中,仿佛一打就透的薄纸。 法染很久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了,不过显然这个雨夜让他感到一丝快意,看了梅长生一眼,换成语重心长的口吻: “其实,檀越最应恨之人,当是杨延寿。若无太医误诊,明珠也许至今还未醒悟,也许便无休离之事了。之前火烧杨宅,何不假戏真做呢,任凭人真的在屋里烧死,岂非出了心头恶气?” “呵。” 梅长生突然冷叹一声,“放你娘的屁。” 法染神色微僵,似乎不能理解他方才听到了一句什么。 “不必引我。我方才只不过在想,”梅长生指头敲了敲披风的襞积,歪头俯视他,“既这般恨我,五年前那么好的机会—— “为何不索性杀了我呢?” 法染顿了一顿,曼然道:“哦,被发现了啊。” 五年前那场苗疆杀手的伏击,险些要了梅长生性命。在他身中一刀等待援兵的这段时间,对方本有机会了结他,却没有下手,仿佛在最后关头收了什么指令。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