才意识到:刚进入这地方的时候,第一反应确实不是寝殿,更像是到了正殿。 刘贺在随葬物件间徘徊,继续说道:“如果这是完全由大臣布置的,那说明先帝寝宫里器物甚少,他不在乎睡眠,也许从未睡过几日好觉;而如果是他自己决定的,那只能说明——他到现在还是不敢安心。” 上官一怔,她虽然不知道详细,可要是大臣布置,想必有更好的器具。手边这盏缺了角的豆灯,正正表明了这些物件是刘弗陵亲自挑的。 他还不能安眠吗? 谁会到了地底还惦记着烦心事? 可他那人就是规矩到这种程度:犯过一次的错,哪怕是再无旁人知晓,哪怕是记到坟墓里,也不肯再犯第二次。上官仿佛看到那个年轻皇帝的身影,坐在温室殿内,也坐在梓宫当中,把无数的心事嚼碎后默默咽下去,而书案上的灯依然长明。 可是,这光凭一座墓就看得出来? “陛下,”上官皇太后第一次把这句话说出口,“你实在是太古怪了。” 刘贺却说:“皇太后就不古怪吗?先帝生前,对他的境况和自己的感受都佯作不知;死后到了这黄泉底下,还是要装懵作傻,不肯明白他的意思。” 上官不解。 “你想想,他的地宫修得这般广大,却没有寝室,那寝室会在哪里?待皇太后的合葬墓修成,两室相通,是不是就有了?他想说的无非是一句话:直到你长伴之前,他都不得安眠。” 一句话平平托出,又在梓宫上下四方的柏木之间回荡。 刘贺继续说:“唉,看来无论是天子还是黎民,总是想得太多。其实他何必这样?只要尽早尸解羽化,入得太虚,自然有无垠的时间可以等待……” 话语声像是渐渐远了。上官想,原来这就是“寡人”啊。 刘弗陵只有上官这唯一的伴侣,可他们哪里是寻常夫妻?一个八岁皇帝,娶了一个六岁皇后,既谈不上爱人,也当不了朋友,甚至熬不成仇人。到最后,他们只是两个同样被逼到鸟尽人终处的孤家寡人。政治也好,真心也罢,无数日日夜夜的陪伴,他们总是静默着度过。那唯一一点话,也只有到了碧落黄泉,才敢无声地说出来。 “陛下,”上官沉默良久,才忽然打断刘贺的话,“和我完整说说那些生死的事情,可以吗?” 整座陵寝都有一种淡淡的熟悉感,但在那之上,又蒙了一层怪力乱神的罩子。 其中最明显的,就是日月星辰。 星宿云图,是整座墓里分布最广的画像,不仅覆盖四壁、顶部,还出现在大小各色的陶罐、陶瓶、酒器、石牌以及木牍上。 当上官留意到这一点的时候,刘贺正带她从梓宫深处退出来,准备回到墓道与地宫的连接处。路过被霍光踢倒的陶壶时,上官弯腰想把它扶正,却被刘贺一句话制止: “请少触碰那一类陶器。分辨方式是观察壶身,以丹砂绘制日月星辰,尤以北斗七星为多,或是天极星、天一星,又有丹书符文。那是镇墓瓶,里面盛装五色石:青、赤、白、黑、黄,如周易八卦方位放置,用以镇压墓中邪鬼。” 上官“嗖”地一下把手收回来,又犹豫着说:“那倒了没有影响吗?” 刘贺笑笑,“母后看看,周边多少壶罐都有七星图案?兴许有上万之数。这是天子规格,碎一二百只也不成问题。” 他让上官等一等,转头消失在地宫一侧,不久后就带了一把玉具剑回来,让昌邑国相安乐拿着剑到墓道去巡逻,不要让闲人进入。他指的“闲人”自然是在地面上等候的大臣。上官忍不住去想那些官员的神情,尤其是霍光的表情——他们对刘贺的行为会作何猜想?自从同为辅政大臣的上官桀死后,还没有任何人像刘贺这样脱离过大将军的掌控。 而且,这些大臣们还不能离开,因为祭祀仪式还留着条尾巴,皇帝还没念最后一篇祷辞,三太牢和其他数百种祭品都还未奉上。 安乐没有多想,笑嘻嘻地提着剑就去了。作为国相,安乐最著名的品质就是听话、不吵闹,和龚遂王吉都迥然不同。 这时候,他们已经走出梓宫,来到宽阔的地宫前厅。在左右两侧分别有内外回廊:内侧回廊环绕梓宫一圈,外侧回廊则绕行整座地宫,串联着十多个不同规模和用途的器物库。 梓宫内外,空气光线都截然不同。在梓宫内部,巨型条木低低压在头顶,每根长度都在五米以上,左右横贯整个内室,让人呼吸郁滞;而到了外部,头上一下子变得空阔起来,灯光让影子耸立成巨人,只能隐隐看见高处是个隆起的穹顶,如同夜空一般墨黑幽深。 “有人说,上古三代时期,人死了只有一枚棺。”刘贺的声音和平日不太相似,像把皱成团的绸子舒展开,显得清清朗朗。 “在那个时候,哪怕是皇,也不过是多两层棺木,便长埋地下了。孔子也说过:古也墓而不坟。”刘贺负手在后,和上官一起仰望着墓室穹顶,缓缓说,“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