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里都能倒映出彼此。在刘贺眼中,霍光看见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衰老,脸上尤其是额上满是深沟,脊背稍稍弯曲,站直了也没有刘贺高。 他猛然意识到: 在这么一个距离下,权倾朝野,雄兵百万,都没有用。 刘贺带了兵器吗? 他当然有,佩剑是天子礼仪。 霍光有吗? 其实也有,他把短剑藏在袖子里,拔出来的速度,也不会比剑要慢。 园囿中似乎真的传出虎啸声。 亭下的人全在披挂,刀兵相击,那真的是漆木吗?怎么听起来像金铁? 霍光问,他们为什么要穿甲? 刘贺说,在昌邑国时,朕就酷爱射猎,今日,想请大将军一同观摩斗虎。 人虎可在笼中相斗,何必把猛虎放出来? 不身临其中,就没意思了。怎么,大将军害怕? 霍光又问,那为何要穿这丧具? 刘贺面无表情地说:这是上古时期的最高礼仪。他们的血留在漆甲上,便算是为大将军陪葬了。 不知道多少年以来,霍光第一次感到后背发凉。 “我不明白。你说陛下要刺激大将军……弑君?这怎么可能呢?” “对其他人都不可能,可整个大汉,唯有这位陛下,能想到这么一出!”龚遂浑身颤抖,“皇太后曾亲眼见过,陛下对死后世界有多热衷?他的痴迷、了解、向往,又岂是常人所能理解的?” 上官皇太后一时语塞,她并不知道龚遂当日在墓里偷听,可刘贺在里面的行为举止、说过的话,都时时在她心里回响。 “老臣从陛下五岁继任昌邑王时就开始侍奉,臣一直追,他一直跑,始终不能理解他到底在求什么。直到入长安城当天,老臣才终于接受:这世上有人事死如事生,就有人事生如事死。陛下当日亲口对臣说:孤不介意死亡。无论陛下这种想法是来自于昌邑哀王、来自于器物,还是完全来自他自己,活着,都只是他抵达理想的死后世界的一种方法!” “什么是他想要的世界?” “以天子之礼下葬。”龚遂说得缓慢但坚定,“以天下奇珍入墓,享万世之荣,星斗银汉,碧落黄泉,带他羽化登仙。” “那他每天起高炉,造珍宝,四方征调,日夜不息,全是为了这件事做准备?” 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,要不是有意赴死,他何必着急做这些事情?一方面是为了扰乱大将军的控制,试探长安百官的反应;另一方面,却必然是为此作考虑!” “不可能,没有人会这么做……”上官喃喃道,忽然眼睛一闪,“如果真是这样,他何必去拜祭他父亲?又何必让我去看?” “皇上一旦山崩,事情便尘埃落定。正因为这样,他才先去拜了亲生父亲,这样只要皇太后在最后出来作证,他便可以摆脱现在的嗣子身份,既有皇帝之身,又能在宗法上回归亲生血脉。” “荒唐。荒谬!匪夷所思!”上官似乎十年来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,她也说不清楚原因,只觉得这皇帝才来二十多天,就把一切事理都搅得莫名其妙。她跺着脚、指着龚遂问:“哪怕,哪怕真的按你这个说法,自刎不就可以了?你要怎么解释!自刎不能成仙?会有阴兵鬼卒来押他下地狱?” “也确实是有这种说法。”龚遂声音低低地说,“可是,真正原因恐怕还是很显然的吧?相比于自尽,他这种做法之下,谁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,又有谁……能因此而摆脱出来?” 如果刘贺真的把霍光逼到了绝境,逼得霍光忍不住动手,那无论最终执刀的人是谁,霍光都难辞其咎,必将身死名灭,成为千秋之下永世不得翻身的叛臣。 而上官皇太后也将失去她最后的血亲,同时,挣脱开身上最重的枷锁。 龚遂没有直说,因为他能看出来:上官是知道的。 她只是用愤怒和不相信来掩饰自己,她真正不敢相信的,是世上还有任何人——哪怕是以顺带的方式——会想到要拯救一下她。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(阴篇下) ——公元前74年 · 元平元年—— 刘贺、霍光、张安世、田延年,都披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