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处,身披风雪,见到双杏真人,他再也不复方才听常有德说话时淡然的样子。 隐忍,也隐忍不下去了。冷血无情?他恨不得现在就让上天看看他的血有多么滚烫。 他开口,又重复了一遍,这次那声音不仅带着喑哑,竟然还带着颤抖:“双杏……”他咬字极重,乍听之下竟然分不清短短两个字后面藏着的是爱还是极深的恨,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。 带着一半不确定和一半狂喜,他看着她安然无恙地站在殿门口,她脸上带着红印和泪痕,一脸惘然,但却没有绝望。 段荣春走向她,步子越迈越大,好像小跑一般,却将他还未好全的身体、疾步时仍显跛的腿脚暴露无余。 谁在乎呢。 没设想如果被推开又如何,段荣春一把环住这个呆呆傻傻站在殿中央的小宫女,让她把头不得不埋在自己胸膛。 他闷闷地问她,声音在喑哑上又透了一层兴奋:“皇上来了?” 她的手覆上他胸膛,却没有推拒,——也没有迎合,是不知所措的模样,只是也闷闷地回他:“嗯……” 他的话中难得透出一分迟疑来:“……他寻了谁?” 双杏感觉到段荣春比平日更急促的呼吸,他像是期待着什么,又像是害怕着什么。他怎么会知道中宫方才发生的事?这一切又变得不重要,她依旧不知道把手往何处搁,闷声回复他:“寻了安兰去……”口中吐露出这个名字,她又想哭了。 心口的大石放下了,段荣春稍微低下头,将下巴颏顶在双杏肩膀上。双杏没动,好像傻了一般。但她心里是动着的,她明白自己该推开、该远离,可一遇上他和往日截然不同的可怜样子,她就控制不住地退让一步又一步,把所有底线统统丢在一旁去。 此刻,她也不懂怎么这么几个简单的问题就引得他那么兴奋、那么喜悦、那么……想哭一般。 一滴水落在她鬓间,她分明感受到了,那滴水甚至还烫到了她,但她始终如同没发现一般,闭口不言。 紧紧拥住她的段荣春竟发现自己哽咽了,他不记得自己哭过,除了记不清事的儿时,再长大些,爹娘也觉得他性子太冷。然后入宫,无论是面对净身和后来阴雨天屡屡复发的长久的疼、人吃人的倾轧、从高处跌落时无论肉体还是精神上的残损……他是一滴泪也不会流的。 可直到今天,他才在那绚丽的影子中醒来。 ——原来过去那些‘拥有的一切’,都算不得什么一切。 最珍贵的,他就只剩下这个人了啊。 他轻轻叹息,凑得那么近,呼吸就落在双杏发顶。那叹息瞬间就飘散在空中,可还是被双杏理所当然地捕捉,引得她眼热又耳热。 双杏还茫然,无处安放的手就突然被他紧紧握住,他的手有茧子,这点双杏已经知道过无数次了。但这次还是不一样。他的手也抖着,不知道是兴奋还是什么,那份颤抖顺着交握的双手传递给她,让她的心里也颤了颤。 方才因为大惊大悲而被麻木卷席的灵魂也突然有了感觉,她眨眨眼,心间又恢复了脚踏实地的实感,不受控制地流淌起柔软情意。 与她静静流淌的情意不一样,现在段荣春心头的就是如同激流般冲刷着狂喜。那份狂喜裹挟着不甘,使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。 他的一双手还是没放开,双杏清楚地感觉到段荣春的手从冰凉变得温热。就好像她一直守着他,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让他一颗心也从冰冷变得炙热的人。此时此刻,她不知道炙热会吃人,而野望也会复苏。 段荣春只管把自己的手覆上她的,一时之间,竟然什么都不愿管了。 不管身边其它人的眼睛,不管自己心里压着的情绪,也不管……眼前这个人是否抗拒。 段荣春只当她过去对他好的种种是善心作祟,一丝一毫未往男女私情上靠,一边唾弃自己,一边不可抑制地想去亲近她。 云山雾罩般回答了段公公那几个简单的问题后,段荣春就不再说话了。他丧失了语言的功能,因为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压下心头浮现的占有、仇恨,不让眼前人窥得他一颗贪婪丑陋的心。 双杏想要抬头看看他的神色,段荣春的手却倏忽放开她的手,转而扣在她的后脑勺,说是用力,她也觉不到疼,说是轻,轻易之下也没办法挣脱。只能任他、由他,安静温顺、予取予求。 在她看不见的方才,白玉般的手本来想触碰,又放下手,却在无意之间碰到眼前人发丝的那一瞬间自暴自弃地埋了进去。那只手插在发间,弄乱了发髻,却又让人不忍心责怪。 头发的正主可没想着责怪,她还在努力从方才的泪水中挣脱。双杏吸了吸鼻子,除了中宫庄重雍雅的熏香味道,她还闻到眼前人带来的雪的味道。 盐粒子般的雪顺着段荣春的斗篷掉落在她脸颊上,她感受那份冰凉渐渐化成雪水,两个人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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