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们以为这些事朕不懂吗?”李承儆扫了他一眼,“朕知道会耗费多少,但朕是天下的主人,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女。如今太平盛世,钱粮、劳力皆有余,与其放着不用,不如由朕取用。旧粮耗去,新粮可入库;铜钱花出去流入民间;青壮劳力有活可干。何况阿耶耗费心力管束子女,为子女铺平道路,难道子女不该回馈阿耶吗?” 他特地提及“阿耶”和“子女”,李琢期知道这是敲打的意思,低下头:“应当。” “安排着吧。”李承儆舒服了,“趁着还没下雪,朕看华清宫也可再修整,添个跑马场。” “……是。” 之后李承儆又提了几个要求,修整行宫或是采选宫女,在他和李琢期嘴里,都轻飘飘的,好像是棋手提及并不在意的棋子。 说到后边,李琢期已经放弃了,什么事情都应下,李承儆对长子挺满意,视线落到李齐慎身上:“阿慎,你觉得呢?” 李齐慎自认不是什么好人,但他也没法昧着良心说“阿耶,我觉得这个主意特别好,别管引温泉水要费多少钱,也别管长安城里工匠的死活,您引吧我看着”,看了李承儆一眼,闭嘴装死。 本来放过他就行了,然而李承儆先前被长子推拒过,想从另一个儿子身上找补,清清嗓子:“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。” 其实李齐慎不信真能随便说,但李承儆这人想做什么时格外执着,李齐慎知道逃不过,干脆站起来,装傻装得十分自然:“我不知道要说什么。” 李承儆一噎,看看一脸茫然的李齐慎,既觉得他蠢,又有些莫名的怜悯,顿了顿:“那阿耶先问你,你觉得盛世治世是何等光景?” 他等着李齐慎说“就是如下光景”之类的话,然而李齐慎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,直愣愣地说:“我知道昭玄皇帝极盛时斗米仅十二钱,米价最高时二十二钱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朕不如昭玄皇帝?” 李齐慎不太懂李承儆为什么能说出这种显而易见的废话,面上还是十足的茫然,接着说:“时下长安城内斗米三十五钱。” “别的呢?”李承儆不想和他生气,“你再想想,盛世还当有什么?” “我觉得,”李齐慎说,“能吃饱就好了。” 看他一副傻愣愣的样子,李承儆被气笑了,转念又觉得和李齐慎置什么气,皇帝和太子姑且能算是制衡的敌手,李齐慎连这个资格都没有。他叹了口气:“那再问你,你觉得,皇帝又是什么?” 这问题抛得莫名其妙,李琢期却在一旁听得冷汗都下来了。他猜这是李承儆借着问李齐慎的当口,旁敲侧击,赶紧上前一步:“阿耶,阿慎志不在此,年龄也尚小,恐怕答不妥当。” “殿内只父子三人,不妥当又如何?”李承儆扫了李琢期一眼,对他的反应挺满意,连带对李齐慎态度都好了点,“阿慎,想说什么就说,不妥当也无妨。” “机括。”李齐慎说。 李承儆一怔。 “皇帝是机括,用以运转这个帝国,万民理应奉养,但皇帝不能向他们伸手。”李齐慎轻轻地说,“消耗钱粮劳力不如筑堤、开路,而不是为了君主的享乐。为君者不能要求太多。” 李琢期听得汗湿重衣,李承儆却愣了片刻。 这是他第一次听李齐慎说这么多话,在他印象里,这个鲜卑血统的儿子蠢笨而无仪,故而李承儆反而不管李齐慎,任由他出入宫门或是做别的。他没有关心过这个儿子,给李齐慎个地方住,再给足够的钱粮,就算是他为一时的欢愉负责,仁至义尽。 但他忽然发现,李齐慎已经长这么大了,甚至在这个儿子身上,他隐隐看到了此生最恐惧的东西。 李齐慎让他想起平兴皇帝和昭玄皇帝。 在李承儆的记忆里,自从阿娘去世,父亲没再立后封妃,沉默寡言,分明是皇帝,过得却像是苦行;关于祖父的记忆则更模糊,他只隐约记得祖母辞世后的那两年,祖父披着漆黑的长发,在宫道上缓缓行走,像是个在大明宫里游荡的幽魂。 而李承儆印象里仅有一点温情,前因不记得,似乎是他问为什么这么苦,父亲把他抱到膝上,摸摸他的额头,轻轻地说:“为君者哪有不苦的呢?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。” “皇帝不是天下的主人吗?” “不。”父亲说,“皇帝只是机括啊。” 昭玄、平兴两位皇帝确实自认是机括,皇座没能让他们体验常人渴求的欢愉,带来的只有日日夜夜的痛苦。帝国这个庞大的机器运转,李承儆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祖父被压着,直到最后磨得如同飞灰。 现下他从儿子口中又听到这话,一时恍惚:“……谁教你的?” “没人教我。”李齐慎恢复先前一脸茫然的神色,“我看书学的。” “什么书?” “笔谈。祖父写的。”李齐慎开始胡说,“我在书房瞧见的。” ?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