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天荒了,杨剪要去凑热闹,叫上李白一起。算上这天,李白生平只看过两次篝火,第一次是在大凉山,彝人的火把节,他抱着绝症病人死而无憾的心态,跟杨剪说他想去看。两人就在江滩上途径一簇簇火,也途径学生、同事、相互追打的狗、侧目的村民,杨剪始终牵着他,手心很软,很热,手指有粉笔磨出的茧,从黄昏走到天黑,火光映红了江水。 那时的江还是金沙江。 却也不免让李白单腿蹦着下过最后一级台阶,抬眼便瞧见杨剪对自己伸出的左手时,产生这许多年也不过一瞬的错觉。 太快了,太短暂了,极轻极细的流沙似的,这几年也只够他站上杨剪身前的地面。 有他这个伤员拖着速度,两人没走几步山路就被老婆婆赶超了,走到篝火前时仪式已经开始。又是面具,一个人在篝火前舞蹈,脸上戴一面,两条胳膊各上绑了三面,胸口有背后也有……哪怕是腰和腿!哭的笑的慈悲的嘲讽的,这个人全身都是面具,动作如木偶一般有着古怪的停顿,却又多了木偶不可能具有的力度,一高一低,一曲一直,全都依循火光的跳动。 寨子里的人们围着他,老人们吟唱,那位好心的老婆婆也在其中,歌声粗糙尖锐混杂,形成某种奇异共鸣,年轻人们则闲聊着,笑闹着,举着手机录像。 杨剪在最外围停步,拉住李白的手臂,不让他继续向前蹦跶。 “这才是傩。”他说。 “我烤火的时候查过了,”李白轻声道,“扮成傩神驱鬼消灾,一种很古老的祭祀仪式,正统的已经快失传了。” “嗯。”杨剪看着那火。 “是因为最近雨下得太大成天灾了吗?他们要祈福。”李白试探道。 “你们刚才聊了很久。”杨剪却转了话题。 “嗯……那个老婆婆好像和你很有渊源,我当然好奇了,”李白把重心往拐杖上倚了倚,“原来她是波金粟的妈妈。” “她是一个人把波金粟带大的,”杨剪蓄起薄薄的笑意,“当时我也是坐在那里烤火,波金粟放了几个月的排回家,看见我就打,他觉得我不怀好意,不能和他妈妈单独待在一起。后来说开了,又和我称兄道弟,要留我喝酒。” “……”李白有点生气了。 “现在波金粟在哪儿?”他盯着面前影影绰绰的人群,“你给我指一指。” 杨剪侧目看了他一眼,却道:“死了。” 李白转头,有些迟钝地迎上那目光:“死了?” “被卷进江水里。” “……她没跟我提,或者我没听懂。” “另一间房里供了遗照,”杨剪说,看不出什么情绪,“去年七月的事。”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,歌声在面前此起彼伏,好像飘到了更高的地方。 “那个老婆婆叠了好多金纸,金穗子……还让我学着叠了一点,”这次是李白先开口,顿了顿,他又道,“她说玉人谷有个山崖,上面的公路,中间有一段特别险的弯,雾也老是特别浓,经常有车从崖边滚下去。” “确实。”杨剪点了点头。 “她做那些是要往山崖下撒的,就是给那些死在这条路上的人,要他们不要再出来害人。” 杨剪仍然没什么意外的表现,低头看了看手机,又把它揣回裤袋。 篝火又添了柴,浇了油,烧得越发旺盛了。傩神周身也围上了更多的角色,演起更为复杂的故事。 “哥,你相信有鬼魂吗?”李白忽然握住杨剪的手。 “不太相信。” “那你相信有轮回吗?” 杨剪答得慎重:“我相信人死之后,仍会以某种形式存在,进入循环。” “如果有来世,”李白却自顾自道,“如果有来世我还是想认识你。换一种方式,要简单一点顺利一点,我们总不会那么倒霉吧,每一辈子都那么磕磕绊绊。比如我们做同事?还是同桌比较好,认识得早,然后再做同事然后同居……或者不做人了,你做鸟,我是你捡回窝里的玻璃珠子,你做房子,我就是你长了一墙的爬山虎……随便了,做什么都好!如果我先死,我就会等的。” 他说得有点刹不出车:“傩神都听见了吧?我绝不反悔。” 杨剪笑了,没有说他傻,也没有对这种超时空巨大许诺的抵触,指节在他手心跳了跳,笑得却很舒展。有几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外来户,大喇喇地举着摄像机到处录,镜头从他们面前划过去,又扭了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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