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人们进进出出。有的在浴室放水,拿出整叠的干净毛巾、细棉布的单衣单裤,一样样摆好。有的在准备吃食,四色小点心端上来放在榻边几上。还有一个拿着热毛巾剃刀替他收拾脸面,把头发修得短而又短,毛茸茸的只薄薄一层。 明芝坐在对面,握着卷书慢吞吞地看。 徐仲九轻声低咳。这阵子祝铭文让医生给他打过消炎针,肺上的炎症也好多了,但病去如抽丝,动不动仍要咳嗽。 下人见他自己不动手,便拿过冰糖炖雪耳喂给他吃。他一口口咽了,笑笑道声谢。吃完浴室那边也准备得差不多,有两个力大的上前扶他去洗浴,揭开盖着的毯子时齐齐一愣,不由得回头去看明芝的眼色。 除了头脸,衣服外头的地方简直不能看。十个指甲没有了,光秃秃的甲床露在外头,跟去了壳的虾般,是软趴趴的肉粉色。手背上、胳膊上深深浅浅的烫烙伤,还有鞭打过的痕迹。衣服下的虽然看不到,但想来好不到哪。 徐仲九一头咳,一头笑,“胳膊腿都在,手指头也没少。” 明芝看他一眼,并不搭话,叫了个下人来低声叮嘱。过了会李阿冬捧了大黑家伙上来,摆开架式对着徐仲九拍个不停。他胸膛上、腿上都有伤,花赤斑斓的浑身上下没处好肉。 徐仲九握拳抵在唇上,试图把咳声压在喉咙里,不过没有成功,“拍好点,洗出来送去《良友》,我也上回画报。” 李阿冬回他,“《良友》迁去香港,还没复工。” 等完事后李阿冬找到宝生,吐舌头道,“不得了,日本人下手毒,打得不像人。”膝盖肿成那样,腿都不成样子了,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走路。这是看得见的,也不知道有没有上电椅,听说上了那玩意,以后连大小便都管不住。徐仲九本是翩翩青年,既俊朗,又稍带些野气,如今嘴头倒还是伶俐,可脸上肉都没了,光剩层皮绷在骨头上,再活泼也吓人。他形容给宝生听,“一条条青筋,跟骷髅似的。” 李阿冬不是吃干饭的,几年来手上没少沾过血,但看见这付德性未免啧啧称奇,“亏他挺到现在,算条汉子。” 宝生正在浑身不得劲,闻言圆眼一瞪,“滚你娘的,少废话!”李阿冬从果盘里抓了个杏,拿在手上啃,“你那腿怎么样?”他看了看天,“不下雨啊。” 宝生睬都不睬他,奋力走向院里。 相熟的医生来了。宝生没时间跟李阿冬扯闲话,领着医生进房等候。等医生喝过好几盅茶,才有人请他上楼,这时徐仲九洗得干干净净被放在床上。 下人们不敢动手,生怕碰着五花八门的伤口,还是明芝看不下去,拎起毛巾一顿揉搓,又不是豆腐做的,要不行早不行了。 徐仲九疼得眼前发黑,勉强笑道,“让他们来吧,别脏了你的手。”明芝头都不抬,掌背挥在他腮帮上,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,像一记巴掌。徐仲九抓住她的手,“别累着,我昨天刚洗过,姓祝的让人把我洗了又洗,说怕你瞧着恶心不肯收货。”见下人们都在外头,他握住明芝的手送到嘴边,也不管上头的肥皂泡把自己的唇印上去。 热烘烘的。 明芝抽出手,反手在他额上一探,果然在发烧。 她不由得加快动作,徐仲九只拿眼看她,过了会低声问道,“你怪我连累你?”明芝不语,他叹气,“害你也成了汉奸。”话没说完,嘴里被塞进团湿淋淋的手巾,唔唔的说不下去。 明芝看着好笑,在他大腿内侧掐住点肉随手一拧,恰巧他摘下手巾,啊哟一声叫出来,老实了一会,他又看她的腹部,宽衣长摆的看不出端睨,硬着头皮问道,“那个,孩子的事,不是为了救我编的吧?”明芝斜斜扫他一眼,并不答话,他自言自语,“姓祝的看准你怀着孕,不方便行动,我如今又是半残废。除非长了翅膀,否则你休想带上我飞出上海这个大牢笼,才把我放回来,也好叫你铁了心打定主意投日本人。” 明芝不动声色,“你是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?” 徐仲九打自己一记小耳光,这才咳着笑道,“怎么会!我都这把年纪,好不容易有了一个,再不懂得珍惜还是人吗?我只是怕连累你们,害你们没个好名声。” 明芝站起身,“懒得管你真心假意,孩子真有了,大概山里那时得的。”在香港时她隐约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