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打的婴儿床到了,离孩子降生的日子越来越近,该做的准备是该做起来。 明芝不由自主把手按在腹部,那里晃晃悠悠有条小生命在转身,她的掌心感受到了。 * 日头白亮亮,搬东西那帮杂工粗手笨脚,恼得宝生亲自上阵。他脱掉外头的布褂,光着两条臂膀,让人把整只木箱放上背,扛着一步步往楼上去。 婴儿床用的好木料,连包装箱的木条少说有七八十斤,宝生腿脚不伶俐,但刚挨了一顿狠骂的下人不敢劝他,跟在后面低声小气地随时准备帮手。木匠倒是心大,拿了工具走在最后,拆箱后还要拼装,短了什么再补也不迟,这家太太离生产还有两三个月,不急。 明芝懒得管,看了两眼就回房午睡。自从离开季家,她结实得连个感冒咳嗽都没有,谁知怀孕如此辛苦,近来胃口虽然开了,但时常腰酸背痛,更需频频起夜,精神不比从前来得旺盛。 徐仲九津津有味旁观了一会。 天太热,宝生的汗啪哒、啪哒滚落,头顶蓬蓬地冒着白汽。 比他这个亲爹还上心。 在宝生注意到他之前,徐仲九溜回房,靠在床边注视明芝。夏日炎炎,庭院中长一声短一声的知了鸣叫,明芝睡相极其端庄,呼吸均匀平静。他打了个呵欠,揉了揉眼睛,小心翼翼缩在床边也睡下了。 明芝警醒,早就觉察徐仲九的动静,知道他在牢里呆怕了的缘故,对她总是看不够。但大白天的并头而睡,却总有些异样,她立马提肘给他来了一下,“榻上去。”房里还有一张铺盖齐全的贵妃榻。 徐仲九侧身抱住她的肩膀,嗯嗯唧唧的不肯动,又说起宝生。 宝生对徐仲九怎样,明芝自然有看在眼里,然则宝生在徐仲九那里吃了老大的苦头,更是伤了一条腿,难道她还能不许宝生使点小坏?她好声好气劝道,“你别去惹他,他不会真的打你。”何况在明芝眼里,宝生不过是个孩子,虽说人高马大了,但这么多年相处,早已当他亲弟弟一般。 徐仲九替自身辩白两句,语音粘涩,过了会更悄然无声,竟然睡着了。明芝要起身,却被他搂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。她生了会闷气,听他睡得着实香甜,跟着入了梦乡。 清风缓来,像有情人的抚摸,先头发再是面颊,最后轻轻握住她的手。 明芝睡了二十多分钟就被院子里的议论声给吵醒了,她原要推开徐仲九,但他袖管上卷,露出的部分伤痕累累,全是烙铁火钳之类留下的,不由顿了顿。 宝生出来喝住了他们,明芝细听话语,却是日本人打到武汉了。 扒了自家的堤,淹死无数老百姓,也没挡住南下。 她怔怔地出神,过了会才发现徐仲九也醒了,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她的掌心。 见她皱了眉,他贴着她脸轻声道,“先离开这里。” 也是,先得离开这里。 第一百三十三章 论到对明芝的了解,徐仲九自认无人比得上他。宝生、李阿冬都以为明芝业已修到硬铮铮砸不扁敲不破,若不是这样,又怎么能在上海滩大大小小的老板间立足。都说老虎是母的凶,女人中的强者比男人更厉害。 只有徐仲九知道明芝的食不知味寝不能安,她把他们带回来,又想着把他们安全带出去,谈何容易。徐仲九并不十分赞成明芝,在他看来宝生阿冬之辈都是明芝养着的,既然吃了她的饭,那么替她做事也是应该。但如今他刚刚在祝铭文的手里逃出一条命,无论体力还是心力都没有复原,不适合和明芝起纠纷。尤其明芝握着最大的法宝-想要他俩的孩子,就绝不能不顺着她,哪怕知道她在任性。 这样的形势下,徐仲九并不插嘴季公馆的内外事务,偶尔才打几下边鼓。他怕明芝一个义愤,拖着所有人去江北打游击。一旦走这条路,他和她完全没前程可言,连带沈凤书都有可能被架空。 明芝听他说完,视线慢慢移到他脸上,好半天才慢慢移到别处,许久鼻子里哼了声。也说不清她赞同还是不赞同,更不知道其中的三分鄙薄是对他还是对他背后的那些人。 徐仲九只有赔笑。他觉出了他俩之间隔着的岁数,明芝二十多,正是专爱较劲的年纪,而他因了近来的遭遇,精气神弱了。想到这里徐仲九心中一惊,他见过累了懒了的前辈,到最后他们统统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人海,活着跟死掉没有区别。人生是座山,不是上坡就是下坡,他还不想往下走。 他的变化别人看在眼里,宝生也罢了,李阿冬却是同样惊觉。这段时间他整日和梅丽厮混,手上的功夫搁下不少。李阿冬向来悄无声息地拿徐仲九当自己的榜样,这下浪子回头,不知不觉冷落了梅丽。 谁知人一闲便要惹事,这天梅丽去看她从前的小姐妹,回来时满脸惊惶,有个日本军官看上她了。 李阿冬练出一身大汗,才洗过澡仰在窗边乘凉,半垂了眼睛似睡非睡,“怕什么,这里是法租界。”日本人再横,也不能公然冲进来抢人。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