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人可曾如一?法传一口,道行三千,何必拘泥于表象?”梁峰并没有说僧人行事乃是违背佛理的,反倒把自己摘了出来。信奉是信奉,但是究竟怎么信,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践行,谁都没有标准答案。 一诘无过,再诘又空,谢鲲呵了一声:“终归是旁门左道,拘束身心,如何任游自然?” 这是佛道两者最大的区别。热衷玄学的名士,讲的“任自然”,是抛除一切礼教,去亲近天地万物,寻找本我真正法之法。而佛教,讲究戒律条框,推崇约束克制,认为修心才是达到果位的唯一方法。两教的思维模式,简直截然相反。 放在那些不那么“名士”的普通人里,梁峰还能讲讲红莲白藕青荷叶,可是对面前这几人,讲三教归一有用吗?当然没有。他们信得只有老庄玄道,连出身的儒学都被抛在脑后,又哪里会认同胡法? 所以梁峰并没有说同,而是论异:“君崇玄,幕天席地,醉酒当歌,近自然乎?酒醒之后,歌消之时,不过旷野空空,心又何在?我喜释,身在闹市,心在莲台,法珠一转,杂扰尽去。天地之大,我不可触。然吾心随吾,亦无尘可染。”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,语速也不算急,一字一句,如珠落玉盘。谢鲲听到那句“心又何在”时,只觉呼吸一滞。是啊,散消之后,酒醒之时,他面对的又是什么?是真正的豁达和自由吗?其实并非如此。 当初被长沙王无故杖责,如今做东海王幕掾,处处受人排挤。谢氏远非一等门第,他如此忍辱负重,为的又是什么?终归还是为家族筹谋罢了。什么三玄,什么道法,也比不过利禄熏心。 这话谢鲲可以听在耳中,但是胡毋辅之可不放在心上,指着梁峰哈哈大笑:“君言自在,吾观劳碌!听闻太守治上党处处亲躬,不染尘埃?俗!实乃俗物!” 胡毋辅之此人,是真没有什么出众才干,亦无立业之心。只是爱酒,日日酩酊,压根不理公事。这也是名士们自诩之“清”,诸般浊务,又怎能沾染他们的身心,耽误他们及时行乐呢? 这话可就不好回答了,因为在座的所有人,都是这样的品行。最甚者当属王衍!身居高位,每日只是参玄清谈,根本不曾为朝廷尽过一份心力。这样一个喜好夸夸其谈,擅长信口雌黄的家伙,又怎么会喜爱勤政任劳者?当然要不遗余力的打压嘲讽才行! 这也是目前朝中现状。十余年大乱,有心谋国的,不是死了就是隐居山林。若非朝中无人,竖子横行,又怎会把大好河山弄成这副模样? 梁峰身后,崔稷紧张的提起了心神。他是了解自家府君的,更清楚他务实的态度。这样的勤政,不可能用任何托辞掩饰,也必然会被这些清谈之士视作俗物。之前的东西可以辩,这个要如何应对呢? 梁峰也沉默了下来,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,就像划过了一层薄云,显出几分朦胧怅然。 片刻后,他轻叹一声:“我自死中生,已是侥幸。如今畏死,也怕见他人丧命,只得勉力为之。” 这话,真的丝毫不洒脱。而是一个耽溺于生死,挣扎于乱世中的孤魂。然而他说的真诚,没有分毫矫饰,也不曾露出羞愧神色,只是那么袅袅道来。就像嗡的一声,拨乱了心弦。 面对这样的回答,哪怕醉的酩酊,胡毋辅之也说不出狂言了。所有人,他们这些醉生梦死之人,逃避的是什么?恐惧的是什么?麻醉的又是什么?不过只是个“死”字!及时行乐背后,是对生死的大畏惧,是“恨不能”的惶恐和怯懦。他们各个熟读经史,深谐老庄,都有着满腹才华和玲珑心肝。他们在内心深处,又如何不知,这些表象之后的深意呢? 亭中,乐声止,人声静。那一瞬,落针可闻。 然而下一瞬,胡毋辅之笑了出来,大笑拍案:“当浮一大白!” 说着,他拎起了桌上的酒尊,恍若牛饮一般大口的喝了起来,喝得满脸酒水,犹似涕泪纵横! 其他人也在这大笑声中笑了起来,举杯畅饮。乐声起,歌声扬,吹散了那短短的不吉和惆怅,也让所有人忘却了那可怕的“真实”。 王衍也举起了面前的酒盏,看着孤坐客席的年轻人,心中暗叹。m.xIapE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