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一天比一天凉, 干干的冷风抽着脸。湿热的夏天陡然离去, 让人怅然。王修倒是挺高兴的,秋意凉爽,当值穿官服没那么遭罪。夏天穿官服还必须套中衣,半天里面就透了,鸡蛋壳里的那层膜一样贴着皮肉, 让人抓狂。 盛夏最热时太后照例去了西苑避暑, 陛下偶尔去一趟西苑, 主要还在宫中, 方便读书和听政。皇帝陛下年纪太小, 这时候已经非常有节俭勤政的派头,是好事,王修又有点可怜他。王修想不起来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干嘛呢,应该还没开蒙。皇帝陛下就跟成了精似的, 不大点儿全是心眼。 李奉恕说过,死了爹了, 能不早慧。 七月十五之前太后在西苑举行蹴鞠戏, 诰命敕命夫人们都要去。宣庙时后宫女眷的蹴鞠戏最盛大,宣庙有时候兴致上了还跟着踢两脚。摄政王吩咐张敏注意安全保卫,其余没多说什么。 王修听说景庙时皇子们也蹴鞠的,踢得好还得赏。起居注里记着, 皇九子李奉念得赏最多, 没记过皇六子李奉恕。王修从来不问李奉恕少年时候的事儿,就是怕问到什么不自在的。李奉恕不得宠, 自生自灭似的。起居注里能翻到其他皇子得了什么赏,就没李奉恕,仿佛景庙没他这个儿子。猫儿房里的老内侍说,李奉恕小时候脸上总有伤,要么就蹲在猫儿房一声不吭撸猫。王修心酸,一下一下撸着李奉恕的背,李奉恕蹙眉:“你怎么了?” 王修清清嗓子:“没什么。” 李奉恕向来对节日没什么感触,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前,忽而问王修:“你见没见过京城放河灯。” 王修正在张罗鲁王府的中元节祭品。毕竟是刚出国丧,这个中元节必须郑重。李奉恕这样一问,王修也一愣:“当然没见过……” 李奉恕无神的眼睛仿佛看着自己的回忆:“挺好看的。” 就在七月十五那天,曾芝龙在福建出了事。研武堂被参得岌岌可危,鲁王府风雨飘摇。王修焦头烂额,还是领着大奉承去河边放河灯。中元节放河灯,引魂指路,祭告亡灵,王修被苍茫夜色下河流中燃烧的河灯震撼着。人间的河流突然就成了冥河,在不可说的渺茫中来人间匆匆看一眼,又被亲人顺着河流送走。 那一点小小的烛火,是亲人们最后的依恋。 王修放了一盏,不知道放给谁。他只是凝望着河灯顺流远去,消失不见。 他不知道李奉恕的未来,也不知道研武堂的未来。 王修在河边碰到了张同昶,扶着祖母来城外放河灯。放给谁呢?张允修?张太岳?老太太盯着河灯喃喃自语,她跟老头子说话,这些船能把话带到。 灿如星斗的点点烛光容易让人动情,人间的冥河竟如倒映的银河。王修心想也许银河就是冥河,星海浩瀚,人死,不过是魂归故里。 这样一想,王修倒也宽慰了。知道了归途,便是如此踏实。反正李奉恕肯定是最亮的星宿,他总能找得着他。 王修没打扰张同昶。他们一同注视着整条河的河灯平静安详地飘走,远去的河灯驶向幽冥的远方,竟然真的像……去了天上。 城中有目连戏,从日落要唱到天明。叫目连戏,但不止目连僧救母的故事,有所有人们关于死亡的想象。地狱不空誓不成佛,地藏王菩萨在戏台上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。 王修默默地走过戏台。 李奉恕没有去河边放河灯。王修陪着他坐在研武堂里等天明,李奉恕微笑:“你去睡吧。” 王修也笑:“睡不着。” 李奉恕握着王修的手:“不必惊慌,你要信我。” 王修轻声道:“我知道。我没有惊慌。” 李奉恕没再说别的,在昏暗的灯光下搂住王修:“去看放河灯了,好看吗?” “你以前也去放吧。” 李奉恕压低嗓音,两个人说着悄悄话一样,有种做贼心虚的幸福感:“只放一盏,给我娘。我想着今年也放给成庙,可是能跟他说什么呢?” 王修也压低声音:“我给老王妃放过了,我说李奉恕过得很好,李奉恕过得不好我也陪着。” 李奉恕笑起来:“好。” 研武堂外涌进一股风,吹拂烛火。研武堂的落地枝形灯上所有火苗被风撕来扯去,瑟瑟发抖,拽着李奉恕和王修两个人的影子跟着颤。王修看到自己和老李的影子在墙上相依为命。 烛火到底挺过了这阵风,居然都没熄灭。墙上的两个人的影子平静下来,在温暖的光中相互扶持。 王修笑一声。 “笑什么?” “刚才那阵风,一个灯烛都没吹灭,枉费那拼命的一口气了,现在只好偃旗息鼓。” 研武堂也没倒。王修看到那些押赴刑场的臣子,忽然想到研武堂在骤风中等待黎明的烛火。一个没熄,直到窗外朝阳蓬勃。 七月十六,日头初升,目连戏就该停了。m.Xiape.cOm